之余

苍珩｜一双人（番外 四）【完结】

　　

  苍盐海从未这样静过，静到令人胆颤，静到……

　　只留梅花树下古琴旁站立的白色身影在低声啜泣。　　

　　“尊上。”寂月宫外众人值守，在面面相觑中终于等来了东方青苍。

　　大家这才都同时松一口气。　　

　　“长珩呢？”

　　东方青苍在接到殇阙通知时就已焦头烂额，速速赶来后才发觉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。就像阿念预感的那样，长珩好似把原先所有的种种都记了起来。　　

　　穿过寂月宫的回廊，东方青苍停在了离长珩不远处的距离。

　　他望着那人的背影，明明是一把正青春的年纪，却莫名生出了一股浓重的悲怆感。像在这人世活了几辈子的人，早已对世间失去了该有的渴盼和期眷，只留无可奈何。　　

　　落花吹到发丝，东方青苍伸手捏了一把，抓在掌心。看着那花，他突然就悲从中来。　　

　　落花无情，流水无意。

　　他爱的人……如今又对他持有怎样的态度呢？　　

　　他定在原地不敢挪步，手臂抬了又落，终是没有勇气够过去抱一抱那双肩颤抖的人。　　

　　片刻后，长珩似乎意识到了身后有人，他停止了抽噎，伸手抹了把泪，复而转过头来。　　

　　东方青苍怔愣间抬眼，四目相对，刹那间，他的瞳孔不自觉放大。　　

　　“长珩……”　　

　　“我不怪你。”　

　　长珩似在忍痛，一只手的指节狠狠攥着腹前的布料，一只手抓着那把断了弦的琴。抬眼的瞬间，他眉宇间的神情十分复杂，有故人重逢的喜悦，也有难以释怀的忧伤，但更多的则是想要忘却的前尘羁绊和……

　　即将要承受不住眼下的痛。　　

　　“呃——”

　　说完这句话，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地向一旁倒去。　　

　　东方青苍也顾不得什么廉耻和尴尬，脑中只有一个念头——这次，他一定会牢牢地抓住这人，再也不放手。　　

　　两人的身影互相依偎，亲密无间。

　　相似的画面，不同的时间和心境。　　

　　“小兔崽子可真够闹腾的，等他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他！”东方青苍半搂半抱，把长珩稳稳地托在怀中，使他可以靠着自己宽大的胸膛休憩。

　　他边替长珩轻轻揉腹边问道：“还疼吗？”　　

　　感受着来自掌心处另一人的体温，月族的灵力不断蓄满整个身体。长珩无力地闭眼，摇了摇头，“习惯了。”　

　　早就已经习惯了的。　　

　　只不过如今又是不同，两人的记忆全部恢复，不管是前世今生，经历过何等仇恨拉扯，到最后，他们只有彼此，也只会珍惜爱护彼此。

　　这就足够了。　　

　　#

　　

　　头顶灼目的日光被刻意挡住，只留温暖的橙黄余韵斜投在身上，惬意舒适。

　　这是来自月尊大人独特的宠爱，长珩十分受用。　　

　　六月的夏，不似酷暑那般难熬，但也有了闷热感。尤其是对即将临盆的长珩来说，更感燥热异常。　　

　　他身上仅搭了一件薄衫，上好的蚕丝打造，轻薄到阳光足以透过轻衫覆盖到那高耸隆起的肚腹之上。　　

　　长珩嗜睡，东方青苍则刻意放轻脚步，让他自己一个人在这边打盹儿。　

　　但另一边却陷入到了无硝烟的战场之中。　

　　“拿给我看一下。”东方青苍大手伸到阿源面前，想把儿子手中攥紧的作业簿夺过来。　　

　　“不给！我是要给爹爹看的！”阿源噘嘴，丝毫不畏惧他，反而挺胸理直气壮，肉乎乎的小手抓着那本几页的作业簿不放。说着，还要往后倒退几步来躲避东方青苍的动作。　　

　　“又考砸了吧小兔崽子。”东方青苍也不吝啬，直接嘴上功夫不饶人，当场就揭穿了阿源的秘密。为了不让团子去打扰长珩休息，他只能试图给娃娃讲道理，“给你爹爹看也一样，夫子给批的分数改不了的，还不如直接给我看。”　　

　　儿子不给，月尊大人就直接不要脸地上手抢。　　

　　阿念抱臂退到一边，凉凉地斜睨这幼稚的二人组。

　　不知从何时开始，她竟难得地在东方青苍身上捕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，好似这人不再是苍盐海那杀人如麻的魔头，有些超乎寻常的幼稚，还很无趣，经常挑逗她和阿源。

　　她倒好，主要是阿源那个蠢蛋每次都中招。　　

　　作业不给看，那就不要说，偷偷找爹爹去看就好了。阿源就是死脑筋，拗不过这个弯来，偏偏还要和东方青苍硬杠，最后还杠不过，只能耍赖皮哭哭闹闹。　　

　　这一哭倒好，把正在浅眠中的长珩给吵醒了。　　

　　长珩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入耳的哭泣，一阵一阵的，不甚真切。　

　　他睫毛轻颤，醒来后认真辨别了方向，才确认是从隔壁房中传出来的。　　

　　身子笨重，他只能慢悠悠站起身，托着沉重的肚子向前走。

　　等终于走到隔壁，推开房门，才看见阿念无语地靠边站着，阿源立在方桌前，叉腰抬脸，正和东方青苍无声对峙。　　

　　胸前紧紧护着那一册薄纸，宝贝得很。　　

　　未等长珩开口，殿内三人在听到开门声后就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。　　

　　“爹爹！”还是阿源先动作，委屈巴巴地奔了过去。　

　　没成想，他迈着小短腿儿张开双臂还没抱上长珩，月尊大人用了瞬移之术先一步挡在了长珩身前。

　　他整个身体拦在长珩和团子之间，目光冷冷地瞥了一眼阿源，伸出一根手指，挑着儿子的额头训斥，“不怪阿念日常斥你，说了多少遍了，不准随便跑跳着没轻没重去抱你爹爹，碰坏了人你赔给我吗？”　　

　　这口气，听得长珩忍不住捂嘴轻笑。　

　　阿念是个伶俐有心眼儿的，看父子俩正没完没了着，赶紧从身后搬了把木椅送到长珩那儿，“爹爹，坐着看他俩吵。”　　

　　姑娘没有要去劝架的姿势，反而还立在长珩身后乐呵呵地煽风点火。　

　　长珩摇头叹息，实在是没精力同他们几个玩笑，他伸出手，对阿源说：“不是有事找我，作业簿呢？”　　

　　阿源冲东方青苍扮了个鬼脸，而后才把册子递给长珩，“爹爹，我写得不好。”　　

　　长珩边翻看，边点头“嗯”了一声，“我自然知道，不然……你也不会吵嚷着要我替你看了。”　　

　　是了，给他看的原因有一，那就是长珩向来对俩孩子的课业问题不甚在意。无论在夫子那儿得了好与坏，他都只淡然一笑，潇洒处之。　　

　　这般处事风格，在东方青苍看来，不像日前严谨的水云天战神，倒更像那个鹿城萧家的二郎。　　

　　但不管哪般，都是他喜爱的样子。　　

　　往后的日子，无非就是孩童日常拌嘴打闹，东方青苍除却要处理苍盐海的事务，还要日常照顾好身边人。　　

　　一日夜里，长珩第不知多少次起夜，回来后身上明显带着不可抑制的寒气。　　

　　东方青苍睡得不熟，迷糊间想搂过人来抱抱，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刻，摸到了长珩衣裳上一股黏腻的温热。　

　　他瞬间惊醒，手中的业火燃起，照亮了榻内一方天地。　

　　“唔……又吵到你了。”长珩皱眉，气息紊（苍珩）乱，呼吸明显带着些急（苍珩）促。　

　　东方青苍顾不上回答他，手中的业火照到那股黏腻，才发现有一小滩血水沾染在长珩纯白的轻衫上。

　　他顿时慌了手脚，从榻上窜起来就要往外跑，“我去通知殇阙，让他找医官！”

　　但在他刚踏出床榻半步时，就被长珩满是冷汗的手一把抓住。　

　　东方青苍疑惑回头，在月光的映照下，仔细瞧去，他才发现长珩的颊上、额前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，就连鼻梁那颗小痣都被汗水打湿，隐约在恍惚的面容上。　　

　　“不……不用，现在……还不到……时候……”他的话断断续续，显然是在忍痛，但神情却没有任何慌张。　　

　　东方青苍搂着人等了许久，那种即将失去爱人的恐惧感又爬满心头。

　　但这次他却深知，无论自己再如何恐惧，也断不会弄丢这人。他们共同经历了这许多，他早就不是那个为了收复水云天而决然选择断情绝爱的无感情魔头，而长珩也早已抛却了水云天战神的身份，不再受仙族束缚。

　　他们都摆脱了隔在两人间的障碍，成了彼此再也解不开扯不落的牵挂。　　

　　长珩疼了半夜，东方青苍就守了半夜。　　

　　每次的难耐，东方青苍都感同身受，感受着身前人的肚腹在不断向下（苍珩）坠的同时，长珩的喘（苍珩）息声也越来越重，身上都被汗水打湿。　　

　　第二日天明，殇阙按东方青苍的吩咐，把姐弟俩送去了学堂，并且命令他看好人，午饭不要让他俩回来。　　

　　“长珩？”东方青苍的手臂被压到无知觉，想动一动但又不忍心。他就只这样靠在床头，身体就已经快要承受不住，更别说现下正在忍受层层撞击之痛的怀中人了，“我们喝口热粥，好不好？”　　

　　长珩攥着他的手，又不忍心给他攥出印子，始终保留一份力，到头来难熬的只能是自己。　　

　　无论多少次，他都不忍心把自己的疼痛附加到心爱之人身上。　　

　　他努力睁开被汗水蒙湿的眼，虚弱地摇了摇头，“喝不下……”　

　　折腾了一整日，体力已经消失殆尽，肚子里的娃娃就像专门要和二位爹爹玩捉迷藏似的，就是躲着不出来。　　

　　长珩疼得有些恍惚，只知道口中呢喃着东方青苍的名字。　　

　　老医官也着急，他曾在苍盐海见过长珩生阿源时的艰难场景。如今重现，心里说不出的滋味。

　　说来，仙族自有仙根护体，生产时自是不必担忧难产一事的，但他家月尊的血脉天生和神明相冲，两者不可融合。　　

　　可偏偏这长珩仙君是个倔脾气的，硬是拼了命给月尊大人养了三个孩子。

　　老医官低头瞧着那独自在榻上忍痛的人，内心感叹：如若日后尊上敢怠慢仙君一丝一毫，他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同月尊理论个清楚。　　

　　夜晚，殇阙带着俩团子回家，却被堵在了门口。　　

　　阿源傻乎乎地不知是为何，但阿念在闻到那自房中传出的血腥气时，就已经明白了一切。　　

　　“让我进去，我要见爹爹！”　

　　“不可以，尊上吩咐了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……哎——”　　

　　殇阙没拦住丫头，阿念在狂奔到殿前时，深吸口气打算敲门，殿门却先一步被推开。

　　出来的人是东方青苍。　　

　　“父亲……”阿念抬头，在对上东方青苍那双猩红又疲惫的双眼时，心揪紧了一瞬。

　　姑娘明白，此刻不能给东方青苍添麻烦，更不可让长珩为难。

　　所以她抿唇，站在门口，没有望向屋内，也不知此刻殿内是何种场景，她只是调整了自己的状态，强挤出一抹笑来，冲屋内的人喊了声：“爹爹，别忘了时日，我和阿源守在屋外，给您和弟弟或妹妹共同庆祝生辰！”　　

　　说完，姑娘抹了把泪，转头安静地坐在日暮黄昏下，托着下巴哼起了曲调。　　

　　这曲子，是长珩日常弹琴时最爱的调子。

　　她和阿源都会的。　　

　　又是几个时辰，殿内时不时传出几声变了调的呻（苍珩）吟。　

　　阿念拽着弟弟望月，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涩。

　　所有人都没有说话，在满月爬到夜空正中时，阿念的心突然就漏跳了一拍。像是最最最亲近之人的心灵感应，她的眼皮也跟着一跳。紧接着，房门打开，医官背着药箱疲惫不堪地冲出屋外，行色匆匆地埋入了夜色之中。　　

　　哇——　　

　　孩童的嗓音沙哑，但又清亮，足够响彻整个云霄。　　

　　脚步声响起，东方青苍怀里的轻纱裹着一个青青紫紫皱巴巴的奶娃娃，他的脸上终于洋溢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
　　他把娃娃送到阿念怀中，微笑着说：“阿念，是弟弟。”　　

　　“爹爹呢？！”阿念没接，甚至连眼色都没舍得施舍给他。　　

　　大抵是夜里太静，又开着房门，内里的人虽然虚弱，但完全可以顺着夜色的风把门口人的交谈声收入耳中。东方青苍知道长珩在听，所以他没答话，而是侧身等了片刻。　　

　　片刻后，屋内的声音响起。很轻但又很清，说了句：“丫头，记得送我和弟弟生辰礼物。”　　

　　这句话后，寂静的夜又恢复了平静。　　

　　但谁也不知，阿源自己呆愣地站在父亲和姐姐身边，亲眼望着平日里严肃又好强的二人，中间托着一个咿呀咿呀的奶娃娃，父子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，哭了许久。　　

　　几日后的苍盐海，子民痴痴地望着月尊大人带着一位仙君，身旁还屁颠屁颠地跟着仨娃娃，个头儿参差不齐，走入了寂月宫。　　

　　东方青苍一身玄色衣袍，神情依旧是不容人近身的严肃。

    

  他立在苍盐海的阶梯旁，抱臂冷冷地站在那里，不出片刻，一个浅蓝色的身影便出现在梯下。与他隔着一段距离，正提着裙摆悠然而上。

  

  那人走得认真，似乎没想到月尊大人正在望着他。直到阶梯一半，他才疑惑般地抬头，望向梯上，“青苍？”

  

  东方青苍仰头，嘴角勾起一边，视线向下，调情似的说了句：“长珩仙君，本座……等你许久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是啊，等了许久。

  

  人间的长珩，复杂又纯真，带着萧润的无拘无束，又保留了战神的记忆。说来奇怪，在人间的种种，都如同须臾之间的过往，历历在目。

  

  但那始终只是他二人无限生命之中的一段经历，苍盐海才是他们的家。

  

  如今，远行的人终于归了家。

  

  长珩侧身，向上眺望，眉目间尽是柔情。

  他绅士风范十足地朝东方青苍低头，复又抬头，像是什么重要的仪式。

   “久等，我回家了，夫君。”